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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育代宗教—美学中国的百年迷途(二)

阅读量:    发布时间:2016-12-02 16:30:28

二、以美育代宗教:一个美学的假问题。

一切都是因果倒置的

作为美学中国的百年迷途,以美育代宗教不但在逻辑上、学理上根本无法自原其说,而且,它所提出的完全就是一个美学的假问题。

犹如春秋时代的礼崩乐坏、明末清初的天崩地解,晚清的道术为天下裂千古未有之巨劫奇变,迫使中国人再一次面对严峻的生存问题与存在问题。前者,是如何建设一个理想社会,后者,是如何建构一个灵魂家园。而就后一个问题而言,则显然面临着巨大的困难。我们知道,新文化运动打倒了孔家店,在人与自然的维度引进了科学,在人与社会的维度引进了民主,但是,我们应该看到,科学属于认知,民主关涉伦理,均未涉及人与灵魂的维度,也始终未能引进信仰。因此面对存在问题也始终存在着困惑。王国维、蔡元培等一代美学家意识到了这一困惑(蔡元培先生称之为:今日之重要问题),但是又绝对不希望信从基督教,而或以中国不可无宗教,因欲崇孔子为教主,在他们看来也像信从基督教一样,皆不明因果之言。于是,以美育代宗教的呼吁就顺理成章地应运而生。1919年,当五四洪流汹涌澎湃之时,蔡元培却著专文疾呼: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其原因盖出于此。以美育代宗教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价值真空,也显示了深远的文化内蕴,体现了王国维、蔡元培等第一代美学家的睿智。

然而,百年之后我们却必须要说,以美育代宗教所提出的完全是一个美学的假问题。从表面看,西方的现代进程是借助于科学民主这一精神杠杆撬动了地球,但是那只是因为这个精神杠杆太长,以至人们只看到了它触及地球的一端,但是却忽视了在遥不可见的手柄一端,在那一端赫然铭刻着:信仰!换言之,科学民主这两棵参天大树是生长在宗教信仰的沃土之中的。

遗憾的是,包括王国维、蔡元培等第一代美学家在内的中国人对此却一无所知。

例如,他们只知道南部欧洲的文艺复兴对于西方现代化的推动作用,却从不知道西方现代化的逻辑起点、历史起点都实际来自北部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德国马丁路德宗教改革、英国亨利八世宗教改革以及加尔文宗教改革,才是第一号资产阶级革命(恩格斯)和光照万物的太阳(黑格尔)。历史证明:西方后来居上的资本主义强国,都与北部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有关。在西方现代化的进程中,不仅生存问题完全可以通过人与自然维度的科学、人与社会维度的民主来解决,而且存在问题也完全可以通过人与灵魂维度的信仰来解决。

因此,在王国维、蔡元培那里,一切都是因果倒置的,科学民主就是无所不能的灵丹妙药,至于存在问题的困惑,一方面出于对于儒家传统的遗留的价值真空的洞察,一方面也出于对于西方基督教的自以为是的正当防卫,他们采取的仍旧是传统的中国式的解决方式。这就是:不断往后退,最后退到诗化人生的审美当中。这是一种没有上帝的宗教,一种类宗教或者假宗教,也是一块国人最后的领地,或许可以称之为以审美代替信仰。意义不在,但是美神却在,拒绝以信仰来填补价值真空,但是却可以在美育中让无根漂萍般的人生得以皈依。这无疑是面对儒家夕阳西下、上帝兵临城下困局时王国维、蔡元培所给出的美学回应与回答,一种虚假的应答与回答。

以美育代宗教的提出还与西方的审美主义思潮有关。它借用了西方的话语资源,但是却忽视了西方的语境。我们知道,启蒙现代性审美现代性是西方现代化中两个关键辞。而审美现代性在中国尤为引人瞩目。韦伯有言,审美为现代社会提供了某种世俗的救赎。它与宗教并行,取宗教而代之,成为新的精神依托、第二教主。康德对于审美的无功利性的关注,席勒对于审美弥合现代人性分裂的功能的倾心,黑格尔对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的强调,都彰显着审美在现代社会中的独特性质。不过,正如韦伯所表述的,审美现代性意味着面对现代社会的工具理性化世俗救赎。所以席勒指出:对于审美的强调有两种不同的取向,一是关注审美在弥合现代人性分裂中的特殊作用,它关注的关键是感性;二是关注审美在人类从自然状态到道德状态的中介作用。其中最具现代性的是前者,而西方对于审美现代性的关注也全在于此。但是中国强调的却是后者。因此它并非对于启蒙现代性的反抗,也并非感性对于理性的反抗,而是报国之道、救国之路。可以称之为:审美救世,也可以称之为:美育救国

进入现代的中国却并未走上赎罪之路

也因此,进入现代的中国却并未走上赎罪之路,而是走上了审美之路。

由于人与灵魂维度的阙如,王国维、蔡元培等第一代美学家就顺理成章地把对于罪恶的解释权从上帝那里夺过来,转交给历史。犹如卢梭将人区分为自然人人所造成的人,王国维、蔡元培等第一代美学家也又一次回到了人之初,性本善的传统思路,认为罪恶的原因不在自然人,而在于人所造成的人。而人所造成的人则完全来自社会,是社会造成了人的自然本性的扭曲,使之蜕变为恶。这样一来,罪恶的承担者从个人转向了社会,赎罪之路也转向了审美之路。

本来,由于个人原罪的缘故,个人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而得救,因此必须回归信仰,这,就是所谓赎罪之路。而现在,由于社会原罪的缘故,个人完全可能凭借对于社会的反抗而得救,这,就是所谓审美之路。

具体来说,既然社会被判断为罪恶的源泉,个人之为个人,也就将自身的内在紧张转化为人与社会之间的外在紧张。

一方面,不惜将因为社会给予自己的压迫而产生的严重屈辱投射为刻骨的仇恨,必欲铲之而后快,而且错误地认定铲之而后必快。于是,从反抗到革命、从对正义的呼喊到对暴力的赞扬、从普罗米修斯到恺撒,所到之处无不成为一片燃烧的迷津,从上帝之城到人间天国,再从人间天国到人间地狱。法国大革命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就是惨痛的例证。

另一方面,既然上帝根本不在,于是就自己为自己谋划未来,伪终极关怀由此应运而生。这伪终极关怀由于只终极于某种世俗形态,因此在精神上就无法与现实拉开距离,批判的内涵、超越的内涵也就根本不在,存在的只是所谓的审美人生理想社会。它们有如同一张纸的两面,前者为后者提供着内在根据,后者则为前者提供外在显现,从而为人们彰显着虚幻的未来。

更为严重的是,这种被提升到终极价值的位置的世俗之物一旦幻灭(而且必然幻灭),就势必引起全社会深刻的存在性失望,并引发新的意义危机。于是,就只有再走向新的人与社会之间的外在紧张,再绘制新的审美蓝图,在实施新的自我欺骗,以便与之抗衡。

因此,所谓审美之路实际无非就是沿着审美之维德对于我的一再大写。舍勒敏锐而幽默地将这里的称之为自我骄傲者自我骄傲者是这种人:他通过不断的俯视而自我暗示,似乎他站在塔尖。当他个人第一次下降,他都盯一眼更深之处,以抵消他的实际下降,由于抵消得过头,反以为自己是在上升。他没有发觉,恰恰在他展眼幻想自己飘飘然于云端之际,时时映入他眼帘的深处却在慢慢把他拖下来,沿着他自身的视线方向,天使在慢慢坠落(舍勒:《舍勒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718页)王国维、蔡元培等第一代美学家事实上都是这样的自我骄傲者。他们所开辟的以艺术代替宗教,以审美代替信仰的道路,其最终结果,也无非是从向上帝祈祷转而向撒旦低头,从最初的意在驯服魔鬼到最后的却偏偏赞美了撒旦。而沿着他们自身的视线方向,天使在慢慢坠落’”

美学失美,审美无美

从更为深层的角度说,以美育代宗教还意味着一个世纪初年的美学起点、世纪第一美学定理,遗憾的是,它带给20世纪美学的,仍旧是一个美学的假问题,而它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美学失美,审美无美。

没有人可以忽视以美育代宗教对于20世纪中国美学研究的影响。事实上,以美育代宗教堪称20世纪中国美学研究的逻辑规定,直到实践美学为止,20世纪中国美学研究成也在兹,败也在兹。以美育代宗教带给20世纪中国美学研究的,是一种对于美学完全漠视的基本思路。在这一基本思路的影响下,几代美学家都大多从不把研究对象看作一种本体性存在,而仅仅视之为工具——社会改革的工具、救亡的工具、改造国民性的工具、社会主义建设的工具、人性启蒙的工具等等。而美学自身的本体论建构却被完全忽略了,超越性的精神维度根本就没有出现。

于是,美学失美,美学之为美学,研究的竟然不是自身应该研究的问题,而是自以为是地为美学设定的假问题。结果美学学科的限界被抛于脑后,而一味盲目向外扩张,即使是探讨比较形而上的问题,也往往须承诺它是解决一切社会人生问题的济世良方。以启蒙话语干预社会的学术目标,使美学学科承载了太多的原本不应承担的负荷,美学被完全纳入到历史之中,推动时代发展、适应时代的要求成为最高目标和最高价值,美学自身在历史性之外的重要的超历史的一面,在现实关怀之外的终极关怀的一面,却往往被不屑一顾地搁置一旁。这种建立在对于美学完全漠视的基本思路之上的美学为新世纪的诞生确实起到了摧枯拉朽的开道作用,但也使自身禀赋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先天不足。这在以后的中国美学的进程中日趋明显,愈演愈烈。

20世纪中国美学研究就既得益于这种美学思路所带来的快乐与恩惠,更承受着这种美学思路所带来的匮乏和苦涩。这样,无论在一百年中中国美学的学派如何分呈、理论如何分化,但从根本而言,审美救世主义都是贯穿其中的世纪主题。而且,也正是这一主题,人为地切断了对于美学内部建构的关注,使得理论建构本身的内在逻辑反而失去了应有的现实合法性。因此,直到实践美学为止,不但先天不足,而且后天失调,在中国,美学之为美学其实都还只是启蒙的一部分,与美学本身无关。

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必须要说,对于这种美学之外的这种学术承担无疑是沉重的,也是崇高的,对于中国20世纪的思想解放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但是,这种以美学王自居的自我膨胀,又无论如何未免显得太堂吉诃德化、太非美学化,美学因此而演变为无根之学,美学之为美学也因此而走上美学迷途。在这个意义上,倘若说因为对于美学自身的价值的虔信守护的阙如、对于个体存在及其生命价值的理论关注的阙如,对于作为人与灵魂的第三维度的内在建构的阙如,中国的美学家在20世纪中国美学的历史上写下的主要是美学遗憾,应该说,还是恰如其分的。

以美育代宗教的影响下,20世纪中国的审美走上的,同样是审美的迷途。这就是所谓的审美无美。如前所述,以美育代宗教的要害是以自然形态的审美取代神性神态的审美。本来,审美并非来自现实关怀,而是来自终极关怀。美之为美,也根本不是人出来的,倘若生活乃全然之劳累,人可否抬望眼,仰天而问(荷尔得林)。所谓审美,正是来自抬望眼,仰天而问,它以对于爱的追忆抗拒着遗忘,以对于存在的聆听与应答抗拒着虚无。但是在以美育代宗教的影响下,中国20世纪的审美却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它从没有把世界拖出晦暗状态(海德格尔语),却一再妄言已经涤除玄鉴(老子),并且获得了审美心胸,从而进入不隔澄明之境。没有世界(作为显示存在真理的世界),只有大地;只有,没有(而且没有听者,只是独白,甚至是无灵魂的自慰);只有自求解脱,没有寻求解脱。追逐遥不可及的灵魂,不如接受个体精神的自足,向世界索要意义不如赋予世界以意义。承受世界的张力不如与世界相嬉。以本源生命的心性之家去替代超验生命的神性之国。自我陶醉、自我欣赏、自我礼赞、自我美化、自我圣化。遮蔽了真相,也遮蔽了自我。盲目接受世界的无诗性,然后又去诗化之。在缺陷中发现完全,在非诗意中发现诗意。把玩痛苦,游戏苦难,处处皆诗,到处皆美,不即不离,不粘不脱,冷酷、严峻、荒寒,僵硬、麻木、无情。世界以欲望的形式呈现,精神的重量在游戏之中飘逝而去,温馨、爱心、悲悯、灵魂统统不在。疾苦和流泪无须接受,但是为导致这一切的世界辩护却却竟然无条件接受。没有自己的昆德拉,更没有自己的索尔仁尼琴,所有的就是走进新时代,就是今天是个好日子,明天是个好日子,我们赶上了盛世享太平。如此审美,在整体上缺乏一种伟大的东西、深刻的东西,无法与20世纪中华民族的苦难相当,也无法与20世纪中华民族的耻辱相称。

在上个世纪初,鲁迅曾经追问:"有做温熙之声救吾脱离荒寒者安在"?百年之后,我们必须说,我们至今仍旧没有拿到通向21世纪的通行证,至今也没有找到温熙之声更没有脱离荒寒之境,因此,对于在以美育代宗教影响下的20世纪中国审美,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也必须是:致一份最后的悼词。